在中緬邊境，鐵絲網圍墻蜿蜒于群山之中，帶刀片的鐵圈疊了兩三米高。路邊標牌上，印著“邊境不可越，紅線不可碰”“嚴厲打擊跨境違法犯罪活動”的字樣。
5月上旬，潮新聞記者抵達云南省臨滄市鎮康縣發現，電腦即使連網也無法訪問網頁，本地人手機里都下載了防詐騙軟件……這座邊境小城防控嚴守之態，在層層傳遞。
邊境鐵絲網上的標語 圖片拍攝于鎮康縣
緬甸邊境地區長期盤踞電信網絡詐騙團伙，我國持續嚴厲打擊。高壓之下，高薪誘騙中國公民赴緬甸從事電信網絡詐騙，卻屢禁不止。
從緬甸果敢老街到鎮康縣，直線距離不過10公里。對被困者來說，實為一段難以逾越的距離。近在咫尺的孩子，如何才能回家？最大難點又在哪里？
永安路的不安
鎮康縣公安局所在的永安路，相連南傘客運站。這條步行10分鐘左右的雙向車道兩側，分布著數十家賓館。多名賓館老板稱，尋親家庭和外地來辦案的警察，這兩類房客占了主要。有的人住兩周走了，有的人已經住了二十多天。
鎮康縣城區所在的南傘鎮，與緬甸電信詐騙重災區果敢相鄰，坊間有“南傘果敢一座橋，買菜趕集一條街”的說法。也正因此，不少因孩子被困果敢老街的家庭報警后，在此等待中緬警方協查解救。
在浙江務工家長王娟（化名）便是千里迢迢趕來、住在附近賓館的家長之一。孩子失聯半月，每天上午，她都坐在刑偵大隊門口等消息。記者連著兩天碰到她，她沒有更換衣服，黝黑的皮膚中泛著紅紅血絲，眼神中透露著疲倦。5月12日一早，王娟向記者發來信息，“小孩發來消息報平安，還在等警方進展”。
王娟告訴潮新聞記者，兩位同樣來自浙江的家長，待了五六天沒進展，已經回去等消息。王娟老公也先回家籌錢，就怕對方公司要錢贖人。她每天都在刑偵大隊催問，緬甸警方是否有最新進展。
潮新聞記者在縣公安局刑偵大隊門口看到，等待的家長有四五位。交流后得知，他們從四川甘孜、云南昆明、山東濟南等多地趕來，孩子受高薪工作誘騙，都是最近才被偷渡到果敢老街的。來自北方某省的家長李成達（化名），等了10多天，終于有了最新消息，已經在和公司談判了。
鎮康縣永安路
外地家長來等孩子回來，永安路上的賓館老板們已經對此習以為常，“這幾天，有山東房客住三天就把孩子接回去了，也有房客連續二十多天沒消息”。玉順賓館曹老板從2018年前后開始注意到，“每月都有家長來”。
曹老板告訴潮新聞記者，看到他們打著電話眼淚就掉下來了，小孩被騙過去肯定著急的，“原本80元/晚的房間，我都跟他們說少10元、20元。”有家長索性包月常住，每天只要40元房費。
“已經來了兩個多禮拜，等不到孩子是不會回去的。”住在賓館里的王娟，焦慮情緒與日俱增。她說：留在這里起碼離孩子還近一點，你說回去了我能干嘛？
站在山頂的困惑
半夜，孩子從果敢老街發來求救消息。來自四川的家長黃建（化名）著急萬分，沿著山路，穿過金沙江，1600多公里車程，他和妻子開了幾乎一天一夜，才到鎮康縣公安局。
從地圖看，鎮康縣的坐標綠點與紅色國界線相連，與緬甸果敢山水相連，這是一個中國邊陲小縣城。黃建報警后，聽入住的賓館老板說，登上刺樹丫口寨的山頂，可以直接看到孩子被困的果敢老街。
陽光驅散山谷的晨霧，老街又清晰可見。潮新聞記者在山頂，見到剛趕來的黃建，他看著50歲左右，身著一件棕色T恤，頭發沒顧上梳理，一臉風塵仆仆。交談中，黃建帶著一口鄉音，普通話并不流利。
黃建告訴潮新聞，借助4月份一次與孩子的視頻通話，他截圖保存了孩子目前被困地的周圍景象，截圖里醫院、店鋪名字都清晰可見。所以，他很確定孩子被困在果敢老街。
黃建從鎮康縣公安局出來后的第一件事，就是麻煩賓館老板的果敢親戚，用地圖翻看截圖中的醫院。他從反饋信息得知，孩子被困在果敢老街城區，從刺樹丫口寨遠眺清晰可見。
那一刻，他腦子里涌出無數念頭——有過欣喜，距離這么近，緬甸警方送孩子回來也方便；有過期望，鎮康縣的本地人，總有在果敢老街當官的親戚，可以幫忙把孩子弄出來…….
第二天上午，黃建來到鎮康縣公安局詢問進展。他看到刑警大隊楊隊長正在與家長們交流。家長們提出了不少困惑，“能不能再催一催，協查函發過去至今沒有音訊”“山頂都能俯瞰果敢老街全貌，距離國門如此近的孩子，何時才能回家？”……
除了問警察進展，黃建同其他家長一樣，看到當地人都會問起是否認識果敢老街“說得上話”的人，希望幫忙打聽。“通俗點說，就是我愿意給點小費，求助其他渠道‘撈人’”。黃建告訴記者，這也是無奈之舉，等待的家長們都很困惑，這么近的回家路，為什么如此難走？
永安路上的賓館老板們，經常被房客問起“幫忙找在老街當官的人”。曹老板每次聽到家長這么問，都被他勸住了，“找孩子得到對面公安局，走正規渠道。即使托親戚也有風險，萬一人財兩空怎么辦？”
潮新聞記者記得這一幕。走到山頂圍欄邊，黃建伸出手指向果敢老街，“我兒子就在這個地方，失聯了。”那時，他看著遠方，眉頭緊縮，顯得更為憂慮。一旁的妻子輕聲對他說，“看得我心悶，不看了。”
再回家有多難？
黃建說，剛來鎮康縣時想得特別簡單，他們手續都齊全，以為向緬甸警方發去協查函就能把人救回來，但是一段時間后，他發現并沒有那么容易。
“楊隊長告訴我們，從果敢老街到國門這段路雖然不長，但有5個關卡，分別由不同的武裝力量把控，即使孩子找到了，也得花時間與各方力量溝通才能放行。”家長們聽完后了解，解救孩子得靠緬甸警方積極配合，要等多少時間誰也說不好。
在鎮康縣采訪期間，潮新聞記者碰到一名剛被送回國的小伙曾凱（化名）。他的說法與楊隊長與一致，回到南傘口岸得過5道關卡：從果敢老街到楊龍寨這段距離設了3個關卡，楊龍寨到國門還有2道關卡。每到關卡，鐵絲網攔著路中央，由持槍士兵守著。
曾凱告訴記者，他被網友騙到云南，同行者有4人。他們爬過鐵絲網下方的破洞偷渡到緬甸，其他人都已經被要求在所謂的公司“上班”。關在宿舍里10多天后，他被送至果敢老街刑偵大隊。在國內警方多方協助下，由緬北司法局送回國門。
實際上，曾凱的經歷并非表面看到這么容易。據他父親推測，孩子太老實，講話口齒略不清楚，電信網絡詐騙用不上才被送回來的。
有幸被送回國門的，還有不到18歲的王杰（化名），他是5月9日從緬甸回到中國的。他和一位朋友與“公司”主管吵架，朋友手被打斷，他們逃到公司辦公樓所屬物業求救，物業主管將他們送到警局才獲救。
鎮康縣公安局
這幾天，陸續有孩子被從緬甸送回的消息，提振了不少尋孩家庭的信心。接回孩子的家長就在微信群里分享回國歷程，不過，在這個百余個家庭組成的緬甸受騙家長微信群里，孩子順利回國的家庭目前僅兩戶。
潮新聞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，每個回國門的受騙者，都有不同尋常的經歷。唯一相同的是，一旦陷入緬甸電信網絡詐騙團伙，辦公樓每層樓、樓下都有重重持槍者守衛，能靠自己逃出的是少數，更多需要靠政府出面聯合解救。
據新華社報道，5月初，中國國務委員兼外長秦剛訪問緬甸，他指出，中方要求緬方采取切實措施，協調各部門繼續推進中緬泰聯合打擊行動，并及時解救被困中方人員。緬方表示，愿同中方加強執法安全部門合作，嚴厲打擊邊境地區網絡詐騙等違法活動，維護邊境秩序。
“從一定時期來看，中緬泰三方會更多停留在警務合作層面。”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緬甸問題專家鮑志鵬向潮新聞記者表示，盡管我國已經做了大量工作，但勸返緬北地區滯留的從事網絡賭博電信詐騙人員，需得到緬甸全力支持和配合，不然打擊效果大受影響。
(本文圖片攝影：商澤陽 吳越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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